本文由作者向无讼阅读供稿
一
十N年以前,从军报国梦碎成渣的我,转业到法院工作。几个月后,有幸通过法官资格考试,取得了办案资格,立即开始办案,从事民事审判。当时,俺妮刚满月不久,天天在襁褓中无害地睡吃哭,因为她,我的心里充满了对这个世界和审判工作的爱。
我的第一任审判长,也是一位老转,军队和法院资历均深厚过人。虽然他个头不高,貌(chou)不(le)惊(ba)人(ji),大嘴啦啦,但是在军队和法院的历次内斗中都能安然无恙,职务不断升迁,足见这个老东西确实有两下子,令人钦佩。
见贤思齐。无论什么样的问题,我都喜欢找他请教。一老一少,经常在他简陋的办公室里神侃。
有一天,我问到当法官最害怕什么,他的脸色一大变。
“你有没有想过,当事人急了,跟踪你回家吃饭。”随着一圈烟雾从他嘴里吐出的话,让我愣住了。
家里有饭,家里有媳妇,家里有俺妮。别的好说,毕竟家无余财,媳妇是警察不怕邪,可俺妮呢?她当时身在襁褓中,柔弱度爆表,防御力为0,攻击力为负数,一旦凶狠的当事人上门,可怎生是好?
我赶紧请示:当事人跟踪回家该怎么办?老家伙忽然没有了刚才神采飞扬的劲头,抽了半天烟,甩出一句:跟就跟了,还能咋样?别让他跟上就是了……
我心里顿时一片悲凉。这当事人,也不能这么不要脸不讲理吧?难道警察不管吗?
“警察当然不管”,他继续甩过一句话,击碎了我心中最后一点温情。“最多劝劝,不打不闹的,警察只管治安,如何管得了这个?”
“咱庭里都有谁被跟踪过?”当我问出这一句的时候,老家伙已经转过身去,自顾自走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
我在他老人家的背影中石化。
二
此后,我心里种了这样一个阴影,便注意跟庭里其他法官取经。终于让我打听出来,全庭16名法官中,几乎全部都遇到过当事人跟踪的威胁,但真正被跟过的,已知只有4个人:阿A、阿B、阿C和阿D。
阿A比我小一岁,精力充沛,精明过人。有个二审的离婚案子,他拉我跟他组合议庭,我终于第一次亲眼见到了扬言跟踪法官回家吃饭的当事人之嘴脸。
“怎么办?”我问他。
“他敢?!”阿A满脸的自信。“又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该咋办就咋办呗。”
“可是人真的在院门口堵着呢”。
“不理他!就像对付fenggou,小心别让他咬到就是。”
虽然阿A口气轻松,但下班的时候,他还是没再步行,而是到后院搭了行装处一位同事的车走了。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问阿A什么情况。
“那家伙还真跟了,”他说。“溜了两条街道,没影了。”
我问:“今天他还会来吧?”
“来就来吧,”他的口气还是挺轻松。“挡也挡不住,这种人油盐不进,小心在意别让他跟上就是了。”
此后几天,那个当事人天天出现在法院门口,试图跟踪阿A。阿A果然小心在意,上班下班都如临大敌,施展反侦察手段,直到该当事人消失,阿A躲过一劫。
“要是真被他跟上了可怎么办?”我心有余悸。
“你可以去问问阿B”阿A微笑说。“去年他刚被人跟进家过。”
三
阿B年长我五岁,早我几年进法院,办案数量年年第一。他早早秃了头,弯了腰,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
我找了一个聚餐的机会,向他请教。
阿B的眉头在眼镜后面急剧地拧了起来。他抽了口烟,说:“干民事审判的,被个把当事人跟踪,还不是很正常的事。”
“不过,跟踪我的那个人,有点不寻常”。他用力把烟屁按在烟灰缸里。“那是一个伤害赔偿的案子,上诉人多,被上诉人也不少,里面有一个黑胖子,据说是某县的黑社会,曾经托人送礼,看我不收,就让人传话让我小心点。开庭后做工作,他一听情况可能对他不利,就动了坏心眼了。”
阿B不住法院宿舍,他的女儿刚上小学,下班后接孩子是他的业务。有一天,他骑自行车载着孩子回家,发现一辆破旧的面包车一直跟在后面。一开始他没在意,几天后,那辆车居然一直跟到了小区里,他心里这才发了毛。某天,他和老婆约了几个人,提前在小区门里等候,把面包车堵住了,虽然那车看势头不对立即调头逃了,但是阿B等人看得清清楚楚,车上坐的正是黑胖子。
阿B通过黑胖子的代理律师问明了黑胖子的情况,冷静地伤了伤脑筋,觉得既然是有所谓“黑社会”背景,黑胖子肯定害怕当地警方,便通过同学的关系,找到了当地公安局。公安局很重视,派出专人叫上片警找黑胖子谈话,讲明只要阿B及其家人出任何事,都唯黑胖子是问。后来,该黑胖子虽然输了官司,但也没再敢轻举妄动。
又一个有惊无险呀。我心里想。“咱庭里有人被跟进家里吗?”
“有啊,”阿B说。“那可麻烦大了。你可以去问问阿D。对了,阿C最有办法,曾经把跟回家的当事人打跑过,也可以问问他。”
四
我像看英雄一样地看着阿C,他刚做完一次笔录回办公室,一脸疲倦。他是皇马的球迷,会熬夜看球。后来我才佩服他是个异数,因为干民事时间长了,就会丧失一切乐趣感,而他当时却基本完整地保留了。
说起那次打跑当事人,阿C精神有些振奋,伸出两个手指头,道:“知道吗兄弟,当事人不是一个,是两伙,两伙!”
两伙当事人中一方来自某离婚纠纷,另一方阿C已经想不起来是个什么案子了。神通广大的当事人,居然跟到了阿C家门口,离婚案子的女当事人已经闹过一次,虽然没打进门,阿C老婆也报了警,但那天又跟去了。那个女当事人非要跟着阿C进家,阿C正在跟她夹缠不清,另一个当事人也到了,加入口角。
“老子一看,火腾就上来了!”阿C说。“女人我不敢打,男人我还不能下手吗?你跟我到家了,威胁到我和家人安全,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我一步上前,抓住那家伙的头发,一拳就打到了他右眼上,他蛮横惯了,没想到我动手,一愣神,我再一下子,血都出来了,他也顾不上上楼了,扭头就跑。”
“那个女的呢?”我问由衷钦佩地问英雄。
“早跑没影了。旁边的邻居看见,对那女人说了句:‘他是业余体校练散打的,下手打人,可没轻重。’那娘们就像兔子一样地跑走了。”
五
怀着崇敬的心情辞别了英雄,我想起来去拜访一下阿D。阿D是我庭里的老同志,已经退休多年。我从来没见过他的面。
到了阿D住的法院老宿舍楼,却发现人去楼空。问了问阿D的邻居,才知道人家早就去了北京,跟女儿女婿生活在一起,极少回来。
邻居是跟阿D比邻了二十多年的法院老职工,对阿D的事比较清楚。他告诉我,十多年前,有个老妇人确实跟着阿D回家闹过,而且,一闹就是半年之久。
怎么闹的?我问。
“老太太并不进门,”老人说。“就是吃住在老D家门口楼道上,隔一阵就哭喊几嗓子。怪瘆人的,天天如此。”
“警察也不管吗?”
“报警了派出所也来呀,可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你又能把她怎么样?闹到后来,公安和民政协调,把老太太弄到救助站,可她出来以后,还是来老D家门口闹。老D没法住,有段时间,只能和老婆到外头租房了。”
老人对于其他的事,就知之甚少了。我却由此而更感兴趣,便不再问他,寻了个机会,去找我们庭长打探。
“阿D啊,有些事是自己找的!”还有两年就退休的庭长呷着茶水慢腾腾地说。“那个老太太的案子,我告诉他别那么改,他非要坚持意见。遗产纠纷,老头子死了多年没分割,闺女起诉了,就剩一套房子,小是小了点,一审分开也就分开了,再不方便也比没有强,阿D倒好,非要折算成钱给老太太,那点钱够干什么的?房子归了闺女,老太太无家可归,不闹还能怎么样?”
我沉默了,脑子里加速消化着领导提供的信息。
“如果上下级法院扣扣手,矛盾也就化解了,巧的是,老太太所在的县就划归本市一年,第二年又划回去了,咱们院和她县法院不是上下级法院了。所以咱让她去申诉,人家中院也不要,她只能到咱院里来。”老庭长又喝了口茶。“她就更只能往死里闹了。可把阿D一家折腾得不轻,闺女高考都受影响了。”
“还是阿C厉害,”我说。“他居然打了闹事的,把别人吓跑了。”
“他?”老庭长嘴边现出一丝蒙娜丽莎的微笑。“他真有那个本事就好了。先不管是不是跟踪,法官要是打当事人,还不全国出名?”
六
两年过去了。俺妮像棵幼苗一样渐渐长大。经历了当事人几次跟踪回家吃饭的威胁后,我对此类事的厌恶感仍然强烈,但畏惧之心已经减轻了很多。
庭长退休了,阿C辞职,要去做一名律师。送别的晚宴上,审判长主陪,老庭长和阿C分列主副宾。我们都喝了很多酒,全部醉倒了。
看着满面红光的老庭长,我忽然想起两年多前他那神秘的微笑,心里一动,便趁着大家交叉敬酒,把阿C扯到一边深聊。
“C哥,你当律师肯定能挣大钱,”我给阿C恭恭敬敬上了根烟。“你混好了,是弟兄们的福气,将来干够了,我就去你手下跟着你干律师。你可别不要我。”
阿C很高兴,高兴之余就是深度的感慨。他搂着我的脖子,喷着酒气,说了很多平时不聊的话。
我问起那次他拳打当事人的事,他一开始顾左右而言他,接着哈哈大笑。
“兄弟,你还是太幼稚了。”他说。“你是法官,凡事得多想想,不是多想几个为什么,而是多想几个‘可能吗?’”
原来,那次拳打当事人吓跑跟踪者的事并不完全属实。阿C的那个当事人属于滚刀肉,没人能治,阿C看她跟踪自己的决心坚定,无法可施,便联络了自己的小舅子,让他假扮另一个跟踪者到家,然后姐夫小舅子合演了这么一出小戏。打人是假,吓跑跟踪者是真。
“那又怎么打出血的呢?”我还是有些不太相信。
“哈哈,一点颜料而已。”阿C忍俊不禁,脸上的表情活像便秘了一个月突然畅通。“我小舅子在文化局,弄点那个,还不是小case……”
实习编辑/张雨
为无讼供稿/tougao@wusongtech.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