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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父亲节了,这节日放以前咱中国人不过的。中国的爸爸们平时难得把自己的感情外露,现在大家崇洋媚外,爸爸们也有机会过节了。
既然过爸爸节,就讲几个爸爸的故事吧,只是这几个爸爸的身份很特殊----他们都是“坏”爸爸:刑事被告人(或者说罪犯)。
出于执业道德要求,我把他们的身份和案件信息马赛克一部分。
里面的“坏”爸爸最挂念的,就是自己的孩子。说起老爸老妈老婆时会掉几滴眼泪,但每次必问的,都是孩子。可怜天下爸爸心,不管这些爸爸犯了什么事,经济犯罪也好,暴力犯罪也好,偶犯也好,惯犯也好,被关在里面了,都念着孩子。
案子做久了,就把这善恶的边界模糊了,只按照有罪和无罪来划线,是好是坏,各位自己评判吧。
先说第一个爸爸的故事。
这是我原来在中院当法官时承办的一个案件的被告人,因为走私毒品被判了死刑。
海洛因没有当场从他身上查获,是藏在客车货架上,所以即便有其他人证和物证可以印证,但他一直没有承认毒品就是他的。经过对证据的仔细核查,我们一审最终认定毒品就是他的,以走私毒品罪判处死刑。那时最高院还没有把死刑复核权收回去,二审和复核审都由高院完成,在二审和复核审时他也一直喊冤。
没多久二审和复核审也完成了。
像他这样的人在毒品犯罪里就是一个马仔,获利不多,风险很大,但即便这样,每年仍有不少像他这样的人前赴后继,铤而走险。为啥?家里太穷了。地不够种,人吃不饱,男人不出去挣钱就被人瞧不起。只要能挣钱回家盖楼买车,家乡人不会问你钱从哪里来的。
接到执行死刑命令后我和庭长去县上的看守所送达。
那天提审我还随身背了个相机,背相机干啥我不说了,内行应该明白。相机很贵,是从日本进口的“雅西卡”,怕放在宾馆被偷了赔不起,只好随身带着。平时拍摄用黑白胶卷,法院自己配暗室,照片都是我们自己冲洗的。
他看到我们提审他就明白了。看守所里有自己的“法庭”,里面的人一代代地把经验传下来,自己给自己“判刑”,并推断每一个程序的时间。
念完了命令,他说报告政府,我有个要求。
我说你还是要说毒品不是你的吗?
他笑了笑,说这个不重要。我以前没拍过照,你能不能给我拍张照片寄回去给我娃娃?
我有点吃惊,说你真的以前没拍过照?
他有点不好意思,说身份证的照片拍过,其他的就没有了。
我看看庭长,庭长摇摇头说没有先例啊。
他说人你们都要杀了,帮拍张照片嘛,不然我娃娃都认不得爹的样子。我到那边了也会念你们的好的。
庭长嘿嘿笑,说你个小杂种不要来吓人,我们做这行就不怕你这样的人。给娃娃留张照片么倒也不过分。
他笑了,说谢谢政府。
我说你给我留下地址和联系人。你就将就一点,就在这里拍吧?
他说好。
我说你要不要笑一笑?笑起来我给你多拍几张。
他说好。
执行时他只有三十三岁。留下两个孩子。
后来我把照片按地址寄过去了。
第二个爸爸也是我当法官时承办案件里的被告人。
他杀死了家里他唯一的亲人,他三十岁的儿子。在晚上他儿子熟睡时,用平时干活的锄头打死了他。他杀他儿子时已经六十多岁了。
开庭时我问他,你为啥要杀你儿子?
他说他(儿子)打我,平时老是打我,我打不过他,他力气大。
我问他为啥打你?
他说他(儿子)没工作,也不想干活,还老跟我要钱买烟买酒,不给钱就打我。
我问你为啥不找村长不找派出所?
他说找了,只能解决一两天,派出所也关过他(儿子),但出来还是打我。我没那么多钱,年纪大了,腰也弯了,经不起他打,我不打死他,他早晚打死我。
我说你养了他三十年了?
他说嗯。
我说然后你用三分钟杀了他?
他说嗯。
我说还不是你自己作孽,你小时候肯定太宠他了。
他说是啊,他(儿子)小时候从没被饿过。我怕他被欺负,连婆娘也不敢再讨。
我说你现在后悔吗?
他想了想说:没用。
公诉人张耀武是一个很能说的检察官,但那天蔫儿吧唧的,匆匆说了五分钟就收场,开完庭我说张检,今天怎么不喷喷被告了?张耀武嘴一撇,说造孽啊,一家人都完了,我不想再往伤口上撒盐了。
后来合议庭判了他无期徒刑。
宣判时我问他,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他说,没了,人都没了,没人打我了,你们爱咋判判吧。
第三个爸爸是一个组织偷越国(边)境的。
他帮人弄假邀请函假公章,然后教人如何去英国领事馆面试,再带人出关。
这是一个保养得不错的五十多岁的男人,面皮白白的。第一次见面,他就说洪律师啊快帮帮我,我儿子要结婚了。
我说你儿子要结婚我咋帮你?
他快哭出来了,说我儿子原来计划过两个月就结婚的,酒店啥的都订好了,本来打算这次去了英国回来就开始好好准备的,没想到出事了。
我说按照你这个案子的情节,不要说两个月,半年内你也只能呆在这里啊。
他听了又把脸丧下来,说不行啊不行啊,洪律师你要多少钱啊?搞定关系要多少钱?你告诉我?
我说你有多少钱?
他说五十万够不?
我说你儿子结婚要用多少钱?
他说差不多是要四五十万啊。
我说那你把这五十万给我了你儿子拿什么钱结婚?
他楞了一下,想了想说,我出去可以挣。
我说你还出去组织偷越吗?
他尴尬地笑笑。
我说你让儿子推迟婚期呗。如果儿媳妇连这个也接受不了,就换儿媳妇呗。
他不语。
后来他的案子判了两年,出去后,他的儿子才结了婚,好在儿媳妇没换。
第四个爸爸是职务侵占的。
在看守所第一次见他,了解了相关案情后,我说你家里人叫我带话,你前妻要跟你商量更换女儿的抚养权。
他一听就急了,说洪律师这抚养权可千万不要给她。
我说为啥?
他说洪律师你不知道,我前妻和我离婚后孩子一直是我带,从小到现在已经三年了,三年来这臭女人从来没来看过孩子一眼,也从没给过孩子一分钱抚养费,她跟孩子没有感情的,她如果把孩子弄过去了孩子要遭罪的。
我说那她这次为啥还和你争抚养权?
他说还不是为了房子。
我说房子?
他说对,因为她家里动拆迁,如果能把孩子抢过去,她把孩子弄进那户口,有这个理由就可以多要安置款。
我说原来这样。那我帮你想想办法。
后来他前妻果然来起诉他要求变更抚养权。我和同事想了办法把这个民事案子拖延下来,等到他的刑事案子到了法院,判决宣告缓刑后再接着打民事诉讼。
后来他胜诉了。
他带着女儿来我的办公室找我,一个眼睛大大的像洋娃娃一样可爱的小女孩。
我说长的不像你嘛,看来她妈妈长的漂亮。
他说是啊,可惜了。
第五个爸爸是走私普通货物的。
这哥们儿是个北方人,家里很有钱,据他说他老家没有哈根达斯冰淇淋店,他想吃时就让司机开车一百公里去旁边的省城买。
被上海警察从家里抓到了上海,他非常不习惯,语言饮食气候啥的都不习惯,尤其不习惯的是以前在老家可以用钱解决的很多事情到了人生地不熟的上海解决不了了。这让他非常郁闷,老和同监室的人打架,被看守上了戒具。
第一次见他,他就先问我洪律师一百万够不?
我说上海人不缺钱。
他说那二百万?
我说你别瞎扯了,你先做好在这里呆半年的准备吧。
讲完了案子,我问有啥话带给家里人?
他说有有有,然后把要带给家里人的话都说出来,我都帮他一一记下来。
哦。你再帮我带几句话给另外一个人?他说。
我帮他记下来,问他,这是小二还是小三哪?
他嘿嘿笑,说不要让我老婆知道啊。
第二次见他还是两边带话,到第三次他就懒得带话给另外那个女人了。
我问他咋啦?
哥们儿叹口气,说落难了,还是家里人好,老婆好,老婆再丑也还是老婆好。
有一次带了张儿子的照片给他,哥们儿开心得不得了,虽然戴着手铐,还是使劲地搓了搓脏兮兮的手,拿过照片呆呆地看了半天,然后说洪律师我把这照片带进去吧?我说算了你别给我找麻烦,哥们儿很郁闷地把照片还给我,想了想说,洪律师麻烦您告诉我老婆,不要说我在这里,就告诉儿子说我出国一段时间,估计要一两年才能回家,千万不要告诉儿子我出事儿了。
也不要让家里老人知道。他顿了顿,又冒出一句。
后来每次见面,问的最多的就变成儿子了,儿子啥时考试啊,考试考了几分啊。有一次听说儿子的数学考了八十分,很生气,说洪律师,麻烦您带话给我那呆逼老婆,下次儿子数学必须得考上九十分。
第六个爸爸是诈骗的。
他和几个人一起开了家小贷公司,忽悠了一些财主的钱放高利贷,一开始给人家一点红利,人家尝到了甜头,就扔了更多的钱进来,这哥们儿一看钱多起来就开始脑子发昏,也不走正常的财务流程,让人家把一部分钱打进了自己的私人账户,然后就跑澳门去赌博,跑了几趟就把财主们的钱输了个精光,苦主急了就找了经侦,在网上一追逃就把他抓住了。
去看守所见他,他问我洪律师我这个案子大概可以判几年?
我说应该十年以上吧。
他听了不响。
我说你手里还有钱不?还能退点钱出来不?
他想了想不说话。
我说我是你律师,我对你是有保密义务的,你有啥话都可以对我讲。你这个案子如果能退赃,对你量刑和以后的减刑还是有好处的。
他叹口气,说钱还有点,不多了,但儿子马上要上大学了,需要备点钱。
我说那你不考虑一下自己?
他说我这案子,十年也好十五年也好对我来说都一样,这辈子我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也没啥念想了,但我儿子还小,如果没钱读书,他未来就不一样了。
我说我明白了,你没钱。
后来他被判了十二年。
第七个爸爸是敲诈勒索的。
这个哥们儿在我接触过的被告人里面是层次和素质最高的,也是最冤的一个。因为下面有记者涉嫌搞新闻敲诈,就把上面作为管理者的他也抓起来。
这是一个非常折腾的案子,开庭时我们律师做了无罪辩护。
这个家伙有着惊人的记忆力,每次见他,都会把自己平时里念叨的诗背下来给我听。他说他出去后要把这些诗歌编一本书,还说要把自己的苦逼经历拍一个电影。
我说那到时给我一个群众演员的角色可好?
他说好。
我说现在我要求啥你还不都应承下来?
他说那不一定。
他儿子去了英国读书,开庭前考上了英国克莱登大学艺术学院。这是非常有名的一所学校,钱钟书先生以前在他的自传里也提到过的。
每次我去看守所见他,他忠诚的老婆就等在外面,把远在英国的孩子传过来的话告诉我然后让我进去转告给他。
混的时间久了,每次和他聊完案子上的事,一看他那无辜的有点甲亢的大眼睛瞪着我,我就赶紧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孩子又如何如何如何了,然后把他老婆带的话告诉他。他就很欣慰地低下头,陷入遥远而深沉的幸福遐想中。
有一次,我带了他孩子写的一首双语版的诗歌读给他听,听得他眼角泛泪花,用戴手铐的手背不停地去擦,唠唠叨叨地说他也写诗了,他也写诗了。嗯嗯,他的英语的一些用词比我想的还精确。
看看,这样的人也算是犯罪,要么是这世界疯了,要么是他疯了。
后来他被判了五年。
我想如果他在监狱改造得好减刑多的话,他有机会去克莱登大学参加儿子的毕业典礼。
随便唠唠这几个“坏”爸爸的故事,没别的,干法律这行,真的需要强大的心理定力,尤其做刑事案件的,就像外科医生一样,动了太多的刀就得习惯对淋漓的鲜血麻木不仁。有时讲一讲也挺好,可以减减压。别看我们平时生活里总有这些烦恼那些烦恼,但比起墙里面这些遭难的,我们在外面的人过的日子真是充满了阳光。这些人虽然身份特殊,但只要把法律贴在他们额头上的“坏人”标签撕下来,他们就是一个个活生生的爸爸、儿子和丈夫。尤其在爸爸这个角色上,我做了那么多的刑事案子,还真是很少见到过比较操蛋的。
过节了,祝爸爸们节日快乐。
实习编辑/董欣鑫